一次刻骨铭心的疼痛

　　那件事情的发生，迄今为止已经过去整整25个年头了，然而，每每想起，我的心总还会忍不住地隐隐作痛……

　　1993年，我还是大姚县龙街卫生院的一名医生。当时，龙街小镇的“三落后”，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其一，交通基础落后——在龙街与大姚县城之间，仅靠唯一一条全泥土路面的主公路连接，一旦下雨，这条全长39公里的全乡交通运输“主动脉”就会全线瘫痪；其二，通信设施落后——全乡仅有不多的几部 “摇把子”，打个电话，必须通过邮电所总机转接，颇为麻烦；其三，医疗设施落后——堂堂一个乡级公立卫生机构，竟然连个检验科、放射科等最基本的医疗辅助科室都没有，医生诊病全赖老款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计这“老三件”，并且在岗位设置上也是缺胳膊短腿，造成当班医生不得不既当爹来又当娘，独自应对内、外、妇、产、儿各科病患，并独立完成诊病、司药、打针、收费全套工作。

　　当年10月，正是“土黄天”，老天爷阴沉着脸，扑簌簌地落泪不止。小镇，一派雨雾蒙蒙，肃杀萧条。

　　这天，集镇完小身材娇小的小金老师临盆入院。

　　“咋？小金老师没到县医院住院待产？”接到报告后闻讯赶来的本院唯一的产科医生老起，惊疑地问。“上次孕检时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她到县级以上医院住院待产嘛，这倒是咋搞的啊！”

　　起医生之所以闻“金”色变，这完全归因于小金老师特殊的孕情和产情。话说，小金老师此次怀的是双胞胎，此前例行孕检时，起医生已对她的孕情作出了“高危”的评判，因本院不具备做剖宫产等手术的条件，起医生要求她临盆前必须入住县级以上医院观察、待产，以防意外。

　　不想，末次孕检过后，小金夫妇因工作繁忙，竟将身家性命的天大之事给耽搁了。这一耽搁，竟酿大祸！——

　　入院时，小金老师已腹痛难忍。此时再要转院，为时已晚：其一，产妇身体吃不消；其二，公路湿滑，车辆停运。咋办？起医生只好硬着头皮进行处置。当晚，产程延滞，小金老师历尽艰难，终于产下长女。然而，伴随婴儿出生，产道出血量明显多于往常，婴儿产出之后，宫缩乏力，血流不止。

　　小金老师体力越来越差，已经极度虚弱，再难攒足分娩二孩的力气。

　　“快，熬参汤，给产妇灌服！”

　　不好！产妇半昏半醒，似昏似醒，无力咽下汤药！

　　“快，测血压！”

　　不好！血压遭遇“断崖”， 跌势不止！

　　“快，开通两条给液针路，挂液体，加参附、参脉针水！”

　　不好！血压继续下跌！

　　“快、快，电话催促120！”

　　……

　　一番忙乱。终于，小金老师在昏糊中，凭借尚存的一丝丝神志，依着家人和医护人员的鼓励、指令，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伴随着大量涌出的血水，产下了次女！然而，女儿的啼哭声，小金老师却听不到了。她陷入了昏迷。

　　再测血压。

　　糟糕，几近为零！

　　再催救护车。

　　更糟糕，县上派出的救护车，出县城不远就陷进厂房村背后的烂泥里，再也挪不动了！

　　生天，残酷地关闭了！

　　“我难过，难过啊！”小金老师浑身惨白如纸，双手不由自主在空中抓挠，出现谵妄。小金老师濒死前那极度痛苦的神情举止，让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终于，小金老师渐渐安静下去了。最终，她的手垂落下去，不动了！她的眼里，流出了两行清泪。“亲爱的，你不能死啊！你走了，叫我和孩子还咋活啊！”她的满脸倦容的丈夫，早已悲痛欲绝，他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妻子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上，抱着，摇着，呼天抢地地哭喊着。

　　“儿奔生，娘奔死”。民间警语，不幸一语成谶。在场人等，心里的滋味，莫可名状！当天中、晚两餐，大家味同嚼蜡。

　　傍晚时分，小金老师诞下的一个女儿，也追随着妈妈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孕妇母女双殇，留与我等的心灵创痛，难以名状。当晚，卫生院内早早灯熄人静，阒寂无声。本就位处河边阴湿之地的卫生院，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恐怖之中。作为夜班医生的我，莫名其妙地体验着从未有过的锥心刺骨的恐惧：略微合眼，小金老师那惨白的身影，以及其夭折的女儿，就飘然眼前；一旦挪步，她们母女的魂魄就紧随身后，寸步不离。此后，我被这种尖锐的恐惧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

　　2000年年初，我调离龙街卫生院，同时也终结了医师职业。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情来。2009年10月，我以此事为素材，创作了一篇短篇小说《血•幻》。开篇是这样写的：“隆冬，阴霾满天，寒气逼人。……”

　　2004年秋，单位动员义务献血，我毫不犹豫报了名。献完血后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与一位医生朋友无意间聊到献血一事，他告诉我说，我上次献出的新鲜血液，被输给了一位胃出血休克的老年患者，挽救了老人的生命。闻之，我心里深感欣慰！这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1993年发生在龙街卫生院里的那不幸的一幕幕场景。

　　“要是当时能够具备现在这样好的交通、医疗、输血条件的话，兴许，小金老师母女双殇的悲剧就能够避免了！”我暗忖。

　　作者：任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