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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族陶器

2017-08-19 14:15:41   来源:云南日报

  十多个颜色接近柿子红的土钵和几个杯子被主人胡乱摆在一条土路边。这些器物大小、高矮、胖瘦都不相同,更谈不上精致美观,但我还是拿起一个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鼓腹束口小水罐,即刻联想到水田、老牛、树木、花朵、竹楼、炊烟……朋友轻声阻止:“别要,不牢,会渗水。”

  那是六年前的春季,我在西双版纳第一次见到傣族陶器。

  去年的一天,景洪的朋友启虹兴高采烈要带我去告庄西双景,观赏她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美傣陶和那个了不得的手艺人。

  “傣族?”我问。启虹说:“和你一样,汉族。”

  我又问:“来淘金的汉人?”启虹急了:“不是不是!文化人,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

  见面之前,启虹把我拉到一棵枝繁叶茂的酸角树制造的阴影中,打开手机相簿给我看那些已经征服了她的照片——有荷花造型的隔水茶盘、镂空的灯罩、镂刻的茶罐和水罐、香炉,还有一种用绞泥拉胚的茶杯,都刻着精细的古傣文……我很惊讶,这些还是叫做“傣陶”的器皿模样精美,表情细腻,根本不是我几年前放弃的那种简单朴素的陶器。不论材质、器型、纹饰和色泽,都发生了巨变。

  我说不出自己见此美物的复杂心情,只能对启虹说:“美!真的美!”

  但是,一个“美”字,绝对不能概括其特色。当然,“美”还是从高温烧制的器皿中伸出头来,露出纯朴的微笑。

  十六年前,邱以胜二十四岁。

  他把十多个纸箱用力塞进长途班车的底层货箱,再把清瘦的自己放平在车厢局促的卧铺上,离开昆明向景洪出发。那些用塑料绳绑紧的纸箱里,装着这个年轻人所有的财产:衣物、书籍、画板、颜料。

  他刚从云南艺术学院美术系毕业,要去西双版纳教育学院当老师,教学生画油画。

  漫长的路途,邱以胜有足够的时间反复构想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他以为自己即将抵达的西双版纳依然蛮荒,县城被原始密林紧紧包裹着,狭窄的土路两边,坐着摇扇纳凉的老人。不时,有大象和孔雀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

  班车走了一天一夜。进景洪城的时候,邱以胜不仅看见棕榈和椰子树,还看见全国连锁的著名酒店和服装、皮具箱包专卖店。下车。邱以胜站在热浪滚滚的街头,不停擦着脸上的汗水感受热带雨林气候陌生的湿热。紧接着他发现,本地人爱吃烤鱼和糯米饭,还用各种树上的花朵和果实充当吃食。

  景洪潮湿,邱以胜带来的所有书都发霉,但丝毫不影响景洪给他的惊奇和惊喜。除了教学生画油画,他还和同校的青年教师骑着自行车走乡串寨,了解民风民俗。

  应该说,他所有的想象逐步兑现和修正,唯独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成为研究和烧制傣陶的匠人。

  一个注定了邱以胜与傣陶必然相遇的机缘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我很有兴趣。

  邱以胜说:“2003年,学校开办民族民间工艺专业,让我组成调查小组开展全州手工艺调研。我们骑着自行车,参观了上百座寺庙,进出上百个村寨,对西双版纳民族传统手工技艺进行调查和了解。”

  四月到八月,是西双版纳最热的季节。在勐海县的勐混村,邱以胜惊呆了。

  那几个深深吸引他的傣族妇女各自坐在低矮的竹编圆凳上,转动着脚边的竹簸箕用泥巴拉胚塑形,或是用一尺多长的木板拍打着泥坯。她们做两下、转两下、敲敲打打。

  她们欢迎这个小组的到来,也欢迎他们参观傣族陶器制作的完全流程。“太原始、太简单了。她们连慢轮都没有,全靠一双手和一个簸箕一根竹片就把一个水罐做出来了!”

  “然后呢?”我问。“然后嘛,晾干。再用竹片画出简单明了的纹饰,或什么都不画。点火烧制之前很有意思,用木柴和玉米核架起来一个烧床,把晾干的水罐、土锅分层堆起,覆盖稻草和泥巴,点火的时候还有寨子里的老人来念经。”

  第一次见识傣族陶器的制作方式让邱以胜发现,烧制这些生活用品的工匠,全是中老年妇女。男人回避了这个充满仪式感的现场。禁止生人接近,否则器皿会裂会破。

  邱以胜被这种神秘场面和气韵深深吸引,他们在寨子里住下,等待火烟和火焰从升腾到沉寂,等待高温把青泥变得绯红,等待这抹绯红破壳而出。

  他的双手,从早已冷却的草木灰烬中捧起一个新陶罐,仔细把玩,不忍放下。物的质感,就是岁月与生命的结缘、相融和记忆的开启。从那一刻开始,他再也没有停止对傣陶的研究和探索。

  见到傣族妇女用簸箕做陶之后,邱以胜大量接触到慢轮制陶。慢轮有轴,更加方便、灵活。但是,工匠为什么都是女人?原来,男性工匠做的是宗教用品,比如佛寺屋顶和围墙上的装饰,女人做的是日常生活用品。近年来,由于经济的发展,男人才参与到生活用品的制作上来。邱以胜说:“慢轮并不是傣族独有的制陶方式,独有的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

  做完调查,学院艺术体育系开设民族民间工艺美术专业,陶艺制作是设计的一门课程。“条件差,我们到寨子里找村民借泥巴来给学生上课用。主要以设计为主,比如茶具和灯。我编写了《西双版纳民间工艺美术》和《陶艺的设计与制作》给学生当教材。”

  2007年,邱以胜带着自己的学生,开始动手做傣陶。

  工作室建构得相对完备,引进了景德镇的梭式窑和烧窑师傅来辅助。当时,整个西双版纳第一次建这种窑,但需要改进才能烧陶。很多做陶的人来取经学习。

  邱以胜还记得第一窑打开的情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陶,颜色寡红寡红的,像生病的橘子一样。”

    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留着光头的邱以胜哈哈大笑。

    原来,烧瓷和烧陶不一样。烧了十七八个钟头,升温的节奏不对,所以色彩色温都不够好。景德镇的师傅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打道回府。不想让4万多的设备闲置,学校又聘不起新的师傅。“只有我们自己摸着做了。过了一年,全摸索出来。有了一套烧窑的方法。实际上是到了2009年,技术水平才稳定。2012年,说不清哪一天,我忽然顿悟,我和一个老师很激动,想把傣陶做起来,这是一个文化产业啊!”

  2015年1月份,邱以胜和同事成立了“泰象陶”工作室。

  “你如何解决了傣陶‘不牢’的问题?”“好的粮田,一米五以下就可以取土了。坡地取土,含铁量高,两种土中和使用。老百姓没有掌握这种配方。我们做了很多改良,比方原始傣陶烧制不稳定,最多也就七八百度。低温陶最大的缺陷会渗水,硬度和密度都不够,使用面很窄。必须使用高温才能加固。我们的窑在1000度到1200度,器皿精细、好看、好用。傣文化的深厚,土壤的纯净,没有工业污染的原材料,在全国做陶的行业里,有可能只有这里做得到。”

  他们还在器型和用途做了拓展,原来仅仅有水罐,陶锅。现在有茶具,灯罩。“西双版纳普洱茶是经济支柱,完全可以用傣陶来做茶具,茶盘、盖碗、水杯和茶饼的容器都行。这种器型在内地做不了,没有这样的文化背景。”

  如今,邱以胜有了20个人的制陶团队,他们多数是已经毕业的大学生,都因为喜欢傣陶,坚持下来。全国订货的人很多,他们忙得很。

  “最痛苦就是不被人理解。”邱以胜说,经常有人问傣陶是什么?十年前在上海博物馆看到云南青铜器,他发现文字特别注明“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使用”。傣陶是更遥远的边疆产物,没有多少人有机会认识了解。他迫切想告诉大家,傣陶有多好,有多朴实、温暖和自然。傣族的精神世界充满对天地神的敬畏,取土要跪拜,烧制要祭窑,出窑要敬神。但是,这整个流程,已经消失了。就连传统的傣陶手艺人也越来越少,这门代表着傣族人民纯粹朴实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渊源的手艺有可能很快散失。

  日常用品如果没有质地和美感,那仅仅是一个无趣的简单用具。但一件经由人的双手、想象、耐心创造出来的器物,既有与皮肤接触的亲密感受,又有神秘的内心感动。

  每一年,邱以胜们用数吨泥巴——实验、取土、配合、淘浆、压榨、练泥、陈腐、制胚、晾晒、雕刻(装饰)、装窑、烧制、出窑……固执的充当着傣民族民间手工艺的传承人。

  段瑞秋

编辑: 陈灿霞